辨证知机论
学习研究《伤寒论》,须要讲求方法,得其门而入,才能事半功倍,窥其要妙。子贡说过:“夫子之墙数仞,不得其门而入,不见宗庙之美,百官之富。”每一门科学,前面都有一堵墙,必须想方设法,寻找门径,才能穿墙而进,一览而无余。《伤寒论》这堵墙很厚,怎样才能进去?我不遗余力地为之上下求索。在晋人皇甫谧《针灸甲乙经》的启示下,问题才得到了解决。
皇甫谧说:“伊尹以元圣之才,撰用神农以为汤液。近世太医令王叔和撰次仲景遗论甚精,皆可施用。是仲景本伊尹之法,伊尹本神农之经,得不谓祖述大圣人之意乎?”在这一启示之下,我认识到了张仲景乃是神农学派的传人。要想登堂入室,必须从《伤寒论》的方证大门而进。方与证乃是《伤寒论》的核心,也是打开大门的一把钥匙。
《伤寒论》的“方”,叫做“经方”。经也者,来源于《汤液经法》之谓也。它经过西汉的公乘阳庆、太仓公淳于意、东汉的常沙太守张仲景等人的继承发扬,临床实践,把“神农学派”一支传留于世,而使《汤液经法》免于亡佚。经方的特点,药简而精,神奇非凡,效如桴鼓,乃是“神农学派”的精华结晶。
至于证的为义,所涉甚广。简而言之,凡人之疾病,反映体之内外上下,以及各种痛痒、各种异常现象、一些蛛丝马迹,都可以概称之为证。证,就是“证明”,客观存在,而领事物之先。
自《伤寒论》问世以来,医坛学子,无不一口同音,攻读其辨证论治而已矣。对此,余大声疾呼,是则是矣,论其义则隘矣,犹未尽仲景之传也。我认为证之微妙之处,则在于“机”。何谓机?事物初露苗头的先兆,也叫机先,《辨奸论》则叫“见微知著”。中医学亦不能例外。所以,《伤寒论》既有辨证论治的学问,也有辨证知机的奥妙。两个层次,则有高下之分,精粗之别,不得混为一谈。宋朝的邵康节先生说:“知机其神乎”?知机的学问,则属于《伤寒论》的神品。
张仲景在“原序”大加赞叹“秦越人入虢之诊,望齐侯之色”,反映了景仰高风,见贤思齐,志在千里的伟大怀抱。他望侍中王仲宣而预知其四十当眉落,眉落则死的一段史话,反映了仲景有“知机”的学问,并说出了中医之机,不能离开色、脉之诊。从色、脉之诊参悟,久而久之,鬼神通之,出神入化,而独领机先。
不要把“知机”当做玄学来看,更不要视为难以做到的畏途。古人说“月晕而风,础润而雨,惟天下之静者,乃能见微而知著。”道出了唯物论与辩证法的思想,经天纬地的客观存在,则亦何难之有耶?
《辨脉法》云:“脉浮而洪,身汗如油,喘而不休,水浆不下,形体不仁,乍静乍乱,此为命绝也。又未知何脏先受其灾,若汗出发润,喘不休者,此为肺先绝也;汤反独留,形体如烟焦,直视摇头者,此为心绝也;唇吻反青,四肢絷习者,此为肝绝也;环口黧黑,柔汗发黄者,此为脾绝也;溲便遗失,狂言,目反直视者,此为肾绝也。”
以上之文,论五脏命绝之机,乃是决死生预后之方法。辨证为易,决死生则难。五脏气绝之先,所露之机,短期即应,而亦有长期方验的丝毫不爽。
北京石桥胡同有一童姓,男,48岁,患肺结核,皮肉林立,咳嗽多痰,余诊之为“阴痨”。《医宗金鉴》云:“阴痨细数形尽死”。为之配制“琼玉膏”、“百合固金汤”,稍见起色,其友曹群欣然来告。余曰:药力不可恃也。方今隆冬,少阴得气之时,天水相连,肺金未至于绝。来年入夏,火气用事,灼肺流金,端午节前恐难免也。童姓果死于阴历之五月初四日。曹君对余曰:中医其神乎?能决死生于百日之外,非设身亲见则吾不信也。
《平脉法》云:“二月得毛浮脉,何以处言至秋当死?师曰:二月之时,脉当濡弱,反得毛浮者,故知至秋死。二月肝用事,肝属木,脉应濡弱,反得毛浮者,是肺脉也。肺属金,金来克木,故知至秋死,他皆仿此。”
马连良的“借东风”艺惊四座,脍炙人口。东风是借来的吗?《金匮要略方论》云:“冬至之后,甲子夜半少阳起。少阳之时,阳始生,天得温和”。诸葛亮知天地之机,察阴阳之理与六气之常,所以他预知“甲子日东风必降”。东吴一把火,烧了曹操的八十三万人马,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火烧战船”。其中的“知机”之学,起到了军事上的决定作用。
辨证知机是一门可以学会的科学。所奇怪的是,中医本身则视之为粪土,而以西医之学代替中医。不到几年之后,必然是宪法上有中医,社会上则无中医。
至于辨证论治的方法,我认为当分两步走:第一步叫做继承,首先要记住张仲景的原话,做到脱口而出,背诵如流。比如六经为病之证、误治救逆之法、随证施治之方,这些内容必须熟烂于胸中。因为胸中有了理法,有了分证,才能有感而通,一拍即合。
这种学习方法,虽然是按图索骥,照猫画虎,近于临摹,但毕竟迈进了仲景的辨证大门。唐诗上的“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你可以记,也可以不记,而无关紧要。至于“太阳之为病,脉浮,头项强痛而恶寒”。对比来讲,虽然枯燥乏味,但不能轻视,必须牢牢记在心头。只有记得住,才能用得上,才能做到凭证知辨。
第二步叫灵活运用,指的是在大论的方、证归纳,与分析研究之下,经过锻炼陶冶,“十年磨一剑”,达到了融会贯通,会之一意,建立起来自己的辨证观,如天马行空,独来独往。
《伤寒论》这部伟大著作,迄今已有一千七百余年的历史,发生过无数次的改革与创新,最能撼动医坛的一次,则为唐本《伤寒论》的问世。
《伤寒论》自从太医令王叔和撰次整理,历经魏、晋、南北朝的医学名家,都未曾提出什么意见。到了公元年,唐代大名鼎鼎的医学家孙思邈先生,独具慧眼,看到“证”之下而无方的奇怪现象。当时的《伤寒论》证之下不载方,读之非常蹩脚。从医理上论,则不能一气呵成,从逻辑上讲,则是岂有此理,从临床应用来讲,则破坏了辨证论治的完整体系。
为什么证之下不载方?我想张仲景的著作与王叔和的撰次都不会这样地蠢笨。但是,孙思邈先生在《千金要方》中夹叙了一句话,叫“江南诸师秘仲景要方不传”。这句话必有所指,而决不空发,很可能在当时出现“证易得而方难求”,以及秘密不告的历史痕迹。唐本《伤寒论》对于伤寒之学来讲,有三大贡献:
1.指出太医用凉药治疗风寒的错误
他批评了“尝见太医疗伤寒,惟大青、知母诸冷物投之,极与仲景本意相反。汤药虽行,百无一效。”
2.指出“旧法方证”相离的错误
他说:“旧法方证,意义幽隐,乃令近智所迷,览之者造次(仓卒)难悟。”
3.推出方证相连的新措施
他认为:“今以方证同条,比类相附,须有检讨,仓卒易知。”
总之,孙氏对《伤寒论》的贡献,既维护了仲景治疗风寒(桂枝、麻黄、大青龙)的开手三法,又扭转了“证”下无方的缺陷,毅然打破了江南诸师对经方秘而不传的私有垄断行为。
“方证相对论”的提出在国内外影响为大,日本江户时期的古方派著作《类聚方》,以及国内众多的归类诠释方法,大都是在唐本《伤寒论》启迪之下出现的。到了宋朝治平二年,朝廷命林亿、孙奇等人对《伤寒论》进行校勘,亦采用了唐本“方证同条,比类相附”的正确意见。
张仲景用《阴阳大论》与《汤液经法》起家,继承发扬,整理提高,写出了旷世巨典《伤寒杂病论》。学会了“辨证论治”,乃是初级的阶段,达到了形似;学会了决死生、处百病,可以预知的炉火纯青,才可以说达到了神似。张仲景在原序开头说出“余每览越人入虢之诊,望齐侯之色,未尝不慨然叹其才秀也。”此乃辨证知机之训,画龙点睛之笔。
谈谈人体的“津液链”
中医学认为人体内有一种比较重要的物质叫津液。实际上它包括了血液、精液、髓液、汗液、唾液……它们皆可统称之为津液。津液是一个相互联结又能相互转化的有机体,好像一条链子联在一起,所以,我把它叫做津液链。
津液的来源,是从饮食分解出来的,例如:《灵枢·邪气》说:“五谷入于胃,其糟粕、津液、宗气分为三隧。”可见饮食变成津液而带有原始物质的含义。严格地讲,津与液还有分别,《灵枢·决气》说:“何谓津……腠理发泄,汗出溱溱是谓津;何为液……谷入气满,淖泽注入骨,骨属屈伸,泄泽补益脑髓,皮肤润泽是谓液。”
古人认为津液中体轻的可外走腠理以为汗;津液中体浊的可内渗入骨空而为髓,所以津在外而为阳,液在内而为阴,用以区分它们的不同功用。
津液虽属阴液之类,但不能离开阳气的蒸化,具体地说,它必藉脾气的运化、肾气的主宰、肺气的敷布和三焦阳气的温煦和流通。
《医医病书》说:“窃谓津液虽属阴类,而犹未离乎阳气者也,何以言之?《内经》云:三焦出气,以温肌肉,充皮肤为其津,其流而不行者为液,岂非液则流而行,津则随气而行者乎……验之于口气呵水,愈足征气津不相离矣。”它说明了阳能化阴,气能化津,以体现气津并行,相得益彰的机制。
津液是从饮食分解出来的一种物质。至于饮食消化的过程和形成津液的具体形态,考《医医病书》说得比较详尽。它说:“凡人饮食盖有三化:一曰火化,烹煮熟烂;二曰口化,细嚼缓咽;三曰胃化,蒸变传化。二化得力(指火化与口化),不劳于胃……胃化及毕,乃传于脾,传脾之物,悉成乳糜。”
它具体分析了饮食消化所具备的各种条件和进行中的各个程序,说得比较确切。并且明确地指出由胃传脾的津液,是呈乳糜之状,其色白而质稠。它的话补充了《内经》的不足,是津液学说一个新发展。正是由于“乳糜”状津液这个原始材料,才能进一步变生血液、精液和髓液,从而形成一条津液链以反映它们的衍进和生化。
先说血液:血,是人体赖以生存的重要物质。《素问·五脏生成》说:“肝受血而能视,足受血而能步。”可见人体的组织器官离不开血液滋养。但是,血是由津液所变生,而系于津液链中的一个环节。
津液变生血液,见于《灵枢·痈疽》。它说:“肠胃受谷,津液和调,变化而赤为血。”而《灵枢·营卫生会》亦说:“中焦亦并胃中,出上焦之后,此所受气者,泌糟粕,蒸津液,化其精微,上注于肺脉,乃化而为血。”清朝人尤怡在所著的《金匮翼》里也说:“盖三焦者,水谷之道路,气脉之所终始也。若三焦调适,气脉平均,则能宣通水液,行入于经,化而为血,灌溉周身。”
由此可见,血液是由津液中的精微分子所化生。因此,可以肯定地说津液为血液之母,而为临床滋液以生血的治法奠定了理论基础。
津液不但能生血,而又能化生精和髓。大家知道,精分先天和后天。先天之精禀自父母,是与生俱来的一种物质。后天之精,指离开母体以后,藉助饮食的荣养而从“乳糜”的液体中不断补充和合而成。《灵枢·五癃津液别》说:“五谷之津液,和合而为膏者,内渗于骨空,补益脑髓。”文中指的“和合而为膏”的“膏”,可以体会它比“乳糜”的液体而更为稠厚。我认为实际上指的是精液,也就是从“乳糜”的津液进一步变成精液,然后渗入骨空,或者补益,或者去滋生髓液,而形成精又生髓的链式反应。
如果反过来从病症上去证明上述的道理,《灵枢·五癃津液别》又说:“阴阳不和,则使液溢而下流于阴,髓液皆减而下,下过度则虚,虚故腰背痛而胫酸。”它说明了男女房室过度,伤了肾精,精液流溢过度,势必致使髓液减少(因为精生髓),乃发生腰痛和膝胫酸楚。这同肾精亏损的见证很相似。
津液除化生血液、精液、髓液以外,又能内滋脏腑,变成脏腑之液。它有节制阳气、灌溉脏腑,以维持阴平阳秘的生理常态。
至于五脏之气,所化生五脏之液,如心汗、肺涕、脾涎、肝泪、肾唾,也都属于津液的化生,亦由饮食分解而成,只不过它们的表现、形式稍有不同,但它们之间的“血缘”关系则是一致的。例如:肝血可以化生眼泪,若泪流过多则伤肝血;肾精可以化生口涎,若唾吐过多则伤肾精。所以,不但“五液”如此相联,而精血之间、髓精之间、血髓之间都具有内在的相互转化关系,形成一条津液链而维系在一起。
根据津液链的结构与联系,精血之间,髓血之间,髓精之间就有一荣同荣、一枯同枯的关系。例如:血虚则精必减,精虚则血必亏,精虚而髓必干,髓干则血不荣,这是因为它们有“同源”的内在联系,才有互相“转化”的物质条件。为此,津液链的学说不但突出了津液之间的联系性,同时,也反映了津液的整体观,而有助于中医理论的发展。
明朝人李中梓所著的《医宗必读》中载有“乙癸同源论”一文。他认为肝肾所以同治,是由于它们有“同源”的关系。肝藏雷火,肾藏龙火,皆赖于水的潜涵而方能安居于下。
根据这个道理,李氏把下焦的水作为“肝肾同源”的物质基础看待,从而在临床上提出肝肾可以同治的理论观点。先辈之言,我们未可非议,但他确未提到津液之间的链式关系,对精、血、髓、液实来源于津液的理论和它们之间相互转化的内核,说得似明似暗而不够确切,令人读之不免有美中不足之感。
下边我想从临床治疗角度再证实一下津液链的因果关系,而有助于对问题的进一步理解。
例1:杨某,女,28岁,于年患病,屡经治疗而效果不大。患者四肢与后背有时出现游走性疼痛,按之又不可得,两手掌鱼际肌肉已见萎缩和麻木感。其饮食日有所减,更厌荤腥,并且口咽发干,而不愿多饮,惟大小便犹自可。其月经提前三天,经量较少,每来则心中发烦不安。患者两颊绯红,舌红苔薄黄,其脉大而软不任按。
辨证:此证由于胃液不足,而使胃气失调,故饮食日减、口咽发干。由于饮食少、津液亏,则不能化生营血。营血一虚则不能养肝以息风,而使风阳为之发动。风阳走于肢体,消灼血液,则肌肉萎缩而游走作痛。经期则使血更虚,无以节制阳气,故心烦而不安。
治法:滋养胃液,以生营血,则肝风不治而自戢。
方药:玉竹30克,石斛30克,白芍12克,生地黄12克,麦冬12克,胡麻仁10克,甘草6克,钩藤10克,石决明30克,何首乌10克。
此方前后共服三十余剂,而胃开能食,疼痛减轻,手掌鱼际肉逐渐长起,其病也随之而愈。
例2:李某,女,25岁。其病饮食减少,口咽发干,周身疲倦,时发烦热,夜寐不安。其月经每二十天即潮,量少而色淡,使人更加疲倦,每致卧床不起。舌红而苔净,脉细数无力,大便自调,惟小便色黄。
辨证:其人饮食减少,口咽发干,而舌红苔净,反映了胃液不足,胃气失和;夜寐不安,时发烦热,而脉细数,则为阴血不足而有热象。夫血源于津液,而津液又化生于饮食。今食少无以化液,则营血无从而生,故周身疲倦而经期卧床不起。
治法:滋胃液以进食,则不补营血,而血亦自复。
方药:沙参15克,麦冬30克,玉竹30克,生地黄12克,茯苓6克,石斛15克,生扁豆6克。
此方服至六剂,则胃开能食,诸证均减。
转方用固本汤,即:生地黄10克,熟地黄10克,麦冬10克,天冬10克,炙甘草6克。服十余剂,身体从此逐渐康复。
从上述两则病例可以看出:凡胃液先虚,而使饮食减少,则营血无从化生而变虚。治法不急于补血,而以甘寒之品先滋津液,使其胃和能食,诸证不治而自已。这种补津液以生营血的方法,亦可用于精虚之人,其疗效也相同。由此可见,津液链的理论确有其临床意义,是不能忽视的一个新发现。
《灵枢·天年》又说:“呼吸微徐,气以度行,六腑化谷,津液布扬,各如其常,能使长久。”它说明了古人不但为我们指出了津液的可贵,同时又指出了调息生津的方法,示人以防病保健的要旨。对此法的有关知识已被“气功”疗法所包括,为此,希望乐斯道者去专门研求。
“唯物论”与中医学
客观的物质,屹然而立,似乎没有什么灵性之可言。然而物质绝非死的东西,而具有特定的一种动力。它无时无刻不在运动,物质乃是恒动不息的。物质的运动是赖以生存的唯一条件。为此,它的运动是有规律可循,是按照客观规律运动的一种客观反映,是由天地“生化”之机演变而来。
《素问·六微旨大论》说:“夫物之生从乎化,物之极由乎变”,说明了物质变化的原理。“帝曰:不生化乎?岐伯曰:出入废则神机化灭,升降息则气立孤危。故非出入,则无以生长壮老已;非升降,则无以生长化收藏。是以升降出入,无器不有。”
由此可见,早在两千年前,中医药学就毅然摆脱了神学与玄学的束缚,而能卓拔不群地与当时的朴素唯物论相结合,顶天立地,岸然非凡。
盖主宰物质运动的,乃是天地相召的“生化”之气。物质的运动目的,用现代语言讲,则叫“新陈代谢”。物质效天法地的运动,一言以蔽之,则归之为“造化”。造化无涯,应于物则叫“物生其应”,应于人则叫“气脉其应”。《伤寒论》的六经乃是物质构成,它既是“生化”之本,也有自己的运动规律。《素问·阴阳离合论》说:“是故三阳之离合也,太阳为开,阳明为合,少阳为枢;三阴之离合也,太阴为开,厥阴为合,少阴为枢。”《内经》把六经运动的特点,归纳为开、合、枢三种运动形式,言简意赅,肯綮之至。
《伤寒论》的“小柴胡汤”,擅治气郁。所谓郁者,结也,少阳之枢不利,气机出入不爽。仲景治郁,约略言之:治疗“水郁”而有桂枝去桂加茯苓白术汤;治疗“火郁”而有栀子豉汤;治疗“痰郁”而有瓜蒂散;治疗“气郁”则就是小柴胡汤了。
“肝主疏泄”这句话,始见于金元时期的朱丹溪。如果穷源溯流,上至坟典,惟《素问·五常政大论》记有“土疏泄,苍气达”之说。据我的体会,“肝主疏泄”这句话,是朱丹溪从《内经》吸收演变而来的。
足少阳胆为“甲木”,足厥阴肝为“乙木”,脏腑相连,其气相通而互为表里。“三阳从地起”,每年的冬至节后,第一个甲子日,夜半子时,则少阳甲木之气开始上升。《素问·四气调神大论》说:“春三月,此谓发陈,天地俱生,万物以荣。”少阳的生气,给万物带来一片生机,莺飞草长,欣欣向荣。生化之气普及万物而无器不有,《素问·六节藏象论》一锤定音地说出:“凡十一脏取决于胆也”。古代文章言简意永。“土疏泄”的土字,实有包括脾胃在内之意;“苍气达”的苍字,实有包括肝胆在内之意。从“土疏泄”到“苍气达”,焦点在“达”字上头,示人把“疏泄”这个球,踢回“苍气达”的上头,一石二鸟,左右逢源。胆居于胁,而司出入;脾居中州,而司升降。“病在胆,逆在胃”,病在肝传之脾也。
小柴胡的君药乃是“柴胡”。据《神农本草经》的记载:“柴胡,味苦平,主心腹,去肠胃中结气,饮食积聚,寒热邪气,推陈致新,久服轻身,明目益精。”《本经》很朴素地记载了柴胡的性味功能,如玉在璞,未失其真。它强调了柴胡的治疗特点在于促进体内的“新陈代谢”,推动了物质本身的升降出入运动,它与《内经》的物质运动学说,一前一后,紧密相连,天衣无缝,互相吻合,超越后世《本草》之上。余滥竽中医,喜用柴胡,如个人所创制的“柴胡解毒汤”、“柴胡活络汤”等,皆用之。
近世肝炎之病,因肝属木,性喜条达,木病则气先郁,气郁则“苍气不达”。升降出入之机必然发生呆板,凝滞不灵。其证多见:尿黄如染,口苦心烦,胸胁发满,默默不欲饮食,一身疲倦,脉弦而苔白。欲治肝炎,先访柴胡。柴胡治疗的第一特点是:它能开郁畅气,疏泄肝胆,通利六腑,推陈致新;第二特点则为木郁达之,火郁则发之,深刻符合《本经》与《内经》两大著作的精神而融合在一起。另外柴胡独具清热退烧的特殊功效,《苏沈良方》指出柴胡能治五种发热:“往来寒热,潮热,身热,劳复热,伤寒瘥后更发热。”临床上,西医大夫对发热不退的病人往往注射一支柴胡,便可立竿见影而收退烧之效。
台湾一学者求治肝炎,余授以“柴胡活络汤”。其友见方曰:“柴胡劫肝阴”,非久服之方也。事闻于余,考此说来自大名鼎鼎的叶天士先生。叶氏创有“养胃阴”的理论,又有“胃汁竭,肝风鸱”的学说,所以“劫肝阴”这句话不是凭空而来,乃是有感而发。徐灵胎先生对此评曰:“历古相传之定法敢于轻毁,即此一端,其立心不可问矣”。“劫肝阴”是同张仲景相对抗的,造成了很大的影响。但是,《本经》而有“柴胡久服轻身明目益精”之说,小柴胡汤开手用至八两之多,由此分析,柴胡果能“劫肝阴”耶?总而言之,柴胡起到了出入升降的治疗作用。
升降出入理论,到了金元时期李东垣的《脾胃论》,则提倡“升清阳”、“降浊阴”。他接过前人的“棒”,又冲刺地向前跑去。但是值得一提的是,东垣的升降学说又有了新的发展。他认为补脾胃中就有“泻阴火”的作用,在“升清阳”里就有“降浊阴”的功效。他对升降理论,分析出相反相成、物质运动的作用与反作用,指出了事物一分为二的自然规律。所以说李东垣的升降学说创出了新观点,迈了一大步,贡献很大。
经余临床观察,近世以来“肾炎病”为多见,又极难治疗,补泻皆非,令人无从措手足。此病的来源,则是由于人民生活好转,以酒为浆,以肉为粮,偏嗜膏粱厚味,积久生湿化热,清阳不能上升,湿浊下注于肾。因湿性黏着,如油入面,阻塞气机,则缠绵难愈也。
盖“升降出入,无器不有”。今湿遏于肾,肾受捆绑,气机不得旋转腾挪,因此气化不出,代谢不利,则肾病从此发生。此病症见:肩背酸痛,腰痛腿沉,周身疲倦,头晕呕恶,身肿心烦,大便不爽,小便黄赤而少,味秽难闻。尿检化验:有蛋白及红、白细胞,肌酐与尿素氮升高。其脉沉滑,或沉弦小数,舌苔白腻,犹以舌根为突出。两目缺乏神采,满面笼罩一团黧黑之气。
对于此病,一般治疗大都主张用补药,一口同音,咸谓肾虚所致。经余细察,此证尿黄而舌苔白腻,乃属湿热伤肾,脉沉为阴,滑、数为阳,反映出来阴中伏热之象。
我认为对于此证的治法,滥用补药固然无功,至于清热利湿之法,如龙胆泻肝汤、当归贝母苦参丸、二妙散、五苓散等方,亦未能取得疗效。“白天看病,夜晚读书”,余在古人的升降学说与物质运动的理论中,思来想去,辗转反侧,而寻觅到叫“荆防败毒散”的一张名方。此方载于《证治准绳》,是由:荆芥穗、防风、羌活、独活、前胡、柴胡、枳壳、桔梗、茯苓、人参、川芎、薄荷十二味药组成。主治:风热相搏,发生疮疡。症见:寒热作痛,大头蛤蟆瘟,咽喉肿痛,便癃,腹胀,腮肿毒等。
从方证分析,此方温药辛散,所谓“败毒”者,为败风毒而设也。然而本方温燥行、升清气亦必能败湿毒,所谓风能胜湿也。夫风、湿之邪必遏阳气,而发生火热等证,本方疏表散火而又能治阳气之郁勃也。历代医家对其败毒之功喋喋不休,莫衷孰是。俱往矣,我认为荆防败毒散伟大的成就在于:它能枢转肾脏出入升降的气机,叫做“大气一转”,推陈而致新。方中的荆、防与二活开表透外;前、柴二胡枢利出入气机;枳壳、桔梗提壶揭盖,升降上下之气;川芎、薄荷疏利气血以利肝胆;茯苓、人参补脾调中以安四旁,增强抵抗力量。本方名曰“败毒”,然其败毒之功,实为第二义也。它能促进大气一转,枢转出入,开上导下,升清降浊,推动了脏腑的新陈代谢,调整了正邪关系,排出老废物,吸进新东西,则为治疗的第一义也。
中医传统的治疗“八法”,也有升降出入的变化。它们大都是间接而成,而不是直接专治之法,给治疗带来困难。事物在发展,在不断创新,我认为新加一个“动”法,弥补其不足,使人一目了然,则何乐而不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