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乡愁》之十四
当我,披着夜晚的寒潮,向着沉睡的地平线走去……
那空寂的栅栏里,只留下姓名和欲火曾经煽起的影子。而一声清脆的呼哨,被我热爱的天空所代替,也许在冥冥远方,正如星空般闪耀,那是滴血的眼睛吗?
路,喧嚣着我的年龄,旁边插着梦中的花烛。只有等灾难得到宽恕,黑色的翅膀归还故乡……
乡愁的酣梦中,总有个影子在遥远之处若隐若现,影影绰绰。每次的梦醒时分,我知道梦中的影子是我的爷爷,我从未谋面的爷爷——
1
几岁时,还是在祖宅上建起了青砖做地基的一座土坯房。那几间土坯房,凝聚了父母的全部心血,没白没黑地脱土坯,花65元请村里的建筑队建起了这4间土坯房。
在这几间土坯房里,我度过了前半生的20年。
因为建新土坯房借用了不多老房子上的木料、门窗等东西,所以,那时候爸爸就很感念前人的恩泽,说:“要不是你爷爷留下的老房子的木料,我们至今还住不上新房子啊!”
爸爸说这话时,我已经不记得原来的老房长的啥样了,只知道那房子是爷爷早年建起来的。
“禾狂必有雨,人狂必有祸;做人与做事,千万别太过;饱谷总弯腰,智者常温和;行走人世间,低调没有错……”
爸爸嘴上念叨的,也是当年爷爷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爷爷排行第四,在抗战时期是村里有名的“四爷”,仗义疏财,在村里的名声很好。在街面上,还有自己的生意和店面。
除了这些模糊的概念,爸爸还讲过关于爷爷的一个传奇。
爸爸的脸上有很多麻坑,是他小时候出天花时落下的。
爸爸小的那个年代,出天花的孩子特别多,而且很难治疗或者根本没钱治疗。很多治不好的孩子,基本上就是等死了。
当我爸爸也救治无效、病入膏肓时,爷爷肝肠寸断,决心自己想办法治疗爸爸的天花。
2
心有猛虎,细嗅蔷薇。
“地黄一药三用:生地黄可生食,干鲜地黄可入药,经九蒸九晒炮制后的地黄成为熟地黄,有温补之效……”爷爷年轻时读过一些医书,但他却从没给人看过病。
看着爸爸的样子,他决心试一试。于是,他把自己关在屋里,翻看那些自己收藏的古医书,三天三夜没出来,也不准家人打扰。
三天后,他拿着自己配制的药面出来,喊奶奶给敷上。
当时,奶奶摊开一床小被子,将药面洒满在被子上,然后将爸爸脱得光溜溜的放进去。药面刺激皮肤,爸爸哭闹不已;奶奶狠着心将爸爸用小被子卷好了,用绳子捆上。
一家人一边抹眼泪,一边轮流抱着啼号不已的几岁的爸爸。
三天后,爷爷说打开看看吧。但奶奶解开捆绑小被子的绳子后,小被子却打不开。原来,爸爸的皮肤被药面侵蚀溃烂,和小被子粘在一起了。
看到这些,奶奶的手就颤抖着,再也下不了手,哭个不停。
后来,还是爷爷自己动手,狠心地撕开了粘在爸爸身上的小被子。爸爸一身的皮都几乎被撕下来,哭得死去活来。但爷爷还是狠心将几乎已经是个肉团的爸爸抱起来,放在另外一床洒了药面的小被子上,重新扎裹起来。
当爸爸哭晕后,连一向刚硬的爷爷都掉了泪。
3
奶奶哭着撕扯爷爷,说:“六(爸爸兄姐六个,他排行最小)儿都这样了,你还这样折磨他!”
爷爷推开奶奶,说:“你懂得什么,孩子的皮虽然脱了一层,但证明药面管用了,再换两次他就好了。但估计,会在脸上留下点疤,那里没法上药。”
爷爷的话像是圣旨,让所有的家人心里生出了几分希望。
“死马当活马医吧。反正很多出天花的孩子都死了,或许我们家六儿命不该绝,还能有救……”这是当时所有家人的期望。
再三天后,又到了给爸爸换药的时候。
一家人想到上次给爸爸换药时,要撕掉身上的皮才能把他和小褥子分开,一家人都不寒而栗,抖抖索索地谁也不敢动手。
倒是爷爷宽慰大家:“没事,这次不会了,他的皮肤应该已经长好了!”
尽管爷爷这样安慰大家,但大家还是不敢动手。
最后,还是爷爷自己动手,解开了爸爸身上的小被子。
当大家捂着眼、张开一条缝隙观看时,却看到一个肉嘟嘟的小家伙出现在大家眼前。
爸爸没哭,身上的皮肤也没再溃烂,只是皮肤红得像是刚出生的婴儿。他上次换药时被撕掉的一层皮,已经长出来了。
这下,大家开心了,流着眼泪,手忙脚乱地给爸爸再换了药,重新包裹起来。
再三天后,爸爸的天花好了,只是脸上还是留下了浅浅的、但细细密密的麻坑。而此后,爷爷却被累倒了,一连睡了好几天。
4
“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
爸爸是爷爷最小的孩子,能将他从死神手里拯救过来,爷爷也耗尽了心机。
这个传奇、这个故事,我不仅听爸爸说过,也听几个姑姑和村里的很多老人讲过。
每个讲述这个故事的人,都对爷爷充满了钦敬。
从历史上来看,中国的“工”和“艺”一直密不可分。一位文人,往往也是一位“生活艺术家”;一位乡绅或者父亲,往往也会缔造出生活的奇迹。
也就是因为这个缘故,爸爸在后来也喜欢看很多古医书,尽管他也从来不给人看病。
好多年后,我才想明白,他的这个心结,就来源于爷爷当初用自己的“医术”,在关键时候救了他一命。但至于当初爷爷用什么药方救的爸爸的命,却是没人提起。时间如尘,岁月久远,也已无从可考。
只是,在爸爸不大的时候,爷爷就和奶奶因赌气离开了家乡。那时候,日本人的铁蹄已经蹂躏到了中国的腹地。
当时,为了抵抗日本人的蹂躏,很多地方组织了武装自卫组织,爷爷也参加了一个这样的组织。
后来,日本人开始绞杀这些组织,包围了爷爷的那支民间队伍。除了被当场击毙的以外,其余被捕获的人,全部装上闷罐车,拉到东北去做苦力。
再后来,有侥幸生还的老乡还说起过他。
说在东北的时候,日本人不给吃饱,不给就医,干的活却很重。一旦生病了,还担心传染其他的苦力,立马就拉出去丢在万人坑里活埋。当时,很多去的人都是葬在了万人坑里。
那个生还的老乡,是眼睁睁看着爷爷去世后,被丢弃在万人坑里的。
那一拨被抓去的人里面,也只有那一个老乡后来逃了出来。
至于当年抗战的硝烟故事和在东北做苦力的细节,或许那位幸存的老乡,给父辈们讲过一些。但流传到我这里,只是这一个模糊的梗概了。
5
“千百万人只因像畜生那样生活,才免于死亡。”这一情景描述的,是美国大萧条时期的民生状况。但是,对于动乱年代的中国,这条规律同样适用。
成人的世界,各自背负因果,不能怨天尤人。
当时,时局动荡,我爸爸和兄弟姐们都不大,奶奶也坚决不敢再放他们去东北打探爷爷的消息。再后来,也确实再没有了爷爷的消息。
这样,爷爷最后的归宿,就只剩下那位老乡当年带回的信息了。
所以,除了爸爸小时候见过爷爷外,我妈妈嫁给他后也没见过爷爷,我更是没有见过,甚至没见过爷爷的照片,都不知道爷爷长得啥样,只知道他的名字叫张承绪。
“内心强大,波澜不惊”,就是我对从未谋面的爷爷的全部印象。
以至于很多年后,当我和爸爸在他执教的沙漠中畅饮,说到爷爷时,都忍不住涕泗满襟。就连垂暮之年的爸爸,也唏嘘不已。
也就是因为爷爷被日本人迫害致死的原因,所以一直到若干年后,我都从心底里痛恨日本军国主义。这个民族情结,一直到我白发皤然时,依然耿耿于怀。
爷爷生活的那个年代,生活艰难,战火频仍。
尘梦间,一杯茶……
时光转过一个世纪、一个千年,尘世间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人民安居乐业,国家繁荣富强。
人生几何,对酒当歌;低吟,浅唱,细数残阳几抹。
愿爷爷在天堂里,远离战争和苦难,走近幸福与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