罂粟与记忆
[德]保罗·策兰
孟明译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1
谁敢用眼睛直视美，谁就被托付给死神——我们当中说过这话的人，我们希望他别再说了，但又希望说下去。那难以置信的蓝天下栗树的白色烛形花。真美。
2
玛利安娜
爱人，你就是芦苇，我们是雨；
你的身体是绝代美酒，我们十人痛饮；
你的心是麦田的一条小船，我们把它划进夜色；
你一壶蓝天在我们头顶轻摇，我们睡着了……
3
满手时间
满手时间，你向我走来——我说：
你的头发不是褐色的。
你轻轻撩起放到苦难的天平上，它比我重……
……
岁月的叶子是褐色的，你的头发不是。
4
夜半
夜半。光芒四射的眼睛里插着梦的匕首。
痛苦面前莫喊叫：云飞似布帛。
一方丝毯，就这样张在我们之间，正好从黑暗舞到黑暗。
5
杨树
杨树，你叶子白亮闪入黑暗。
我母亲的头发永不变白。
狮牙草，多绿啊乌克兰。
我的金发母亲没有回家。
雨云，你在井边踌躇什么？
我温柔的母亲为所有人哭泣。
圆星，你在打金色领结。
我母亲的心受了铅弹之伤。
橡木门，从前是谁把你从门枢卸下？
我善良的母亲再也回不来。
6
蕨的秘密
可这里，怕就怕铁的锃亮，
有一种东西还在高高挥闪，俨然一把剑。
尽管喝干桌上的酒壶，既然镜子款待我们：
叫它破成两半吧，只要我们像叶子常青！
7
盛筵
有毒的天空下，另一种穗子也许更黄，
梦打成钱币，也跟我们掷骰作乐不一样，
胜过这里在黑暗中交换遗忘和奇迹，
这儿一切只值一小时，享用了就被我们唾弃，
装进耀眼的箱子投入无餍的窗牖之水——
碎落在人的路上，给浮云增添光彩！
8
夜的光线
多漂亮的一条船，小棺椁，情感之木凿成。
我曾在血流中划着他，那时我比你的眼睛年轻。
如今你年纪轻轻像只死去的鸟在三月雪中，
如今他朝你走来唱着那支法国情歌。
你们多轻啊：你们要把我的春天睡到尽头。
我更轻：
我在异乡人面前歌唱。
9
岁月从你到我
我们相望于深海的镜子并把酒菜更快地递给对方：
夜就是夜，它和黎明一同降临，
把我安顿在你身边。
10
远颂
我在此投下，
一颗在人间逗留过的心，
我的衣裳和一个誓言的光泽：
黑中更黑，我就更裸。
只有背叛我才是真。
我是我时，我就是你。
11
CORONA
我的目光落向爱人的性：
我们望着对方，
我们说些黑暗的事，
我们相爱如罂粟和记忆，
我们睡了像螺壳里的酒，
像海，在月亮的血色光芒里。
12
死亡赋格
他大叫把死亡演奏得甜蜜些死神是来自德国的大师
他喝令提琴拉得再低沉些这样你们全都化作烟雾升天
在云中你们就有一座坟墓躺不下拥挤
清晨的黑奶我们夜里喝你
我们中午喝你死神是来自德国的大师
我们晚上喝你早上喝你喝了又喝
死神是来自德国的大师他的眼睛是蓝色的
他用铅弹打你打得可准了
有个男人住在屋里你的金发玛加蕾特
他放狼狗扑咬我们他送我们一座空中坟墓
他玩蛇他做梦死神是来自德国的大师
13
在埃及
你要对那异乡女子的眼眸说：化做水。
你要在异乡女子的眼睛里，寻你相识的水中人。
14
谁掏出心
谁夜里从胸口掏出心并把它高高抛起：
谁做事就不会落空，
谁就会以石击石，
时钟之血为他而鸣，
岁月在他手上敲打时辰：
于是他可以玩更漂亮的球
可以谈论你和我。
15
茫茫海上
巴黎，像只小船在杯中抛锚：
我与你同桌，为你干杯。
长杯短盏，我喝到心为你黯下来，
喝到巴黎漂在你的泪水中，
喝到它朝远方的轻雾之幔驶去，
在那遮蔽的世界，每一个你都是一根枝，
我犹一叶悬在枝头，无语，随风摆动。
16
孤独一人
孤独一人，我把灰烬之花
插入盛满成年之暗的瓶。姐妹嘴，
你说出一个词，它在窗前不肯离去，
而我昔日所梦，悄然爬上我身。
17
你变了模样儿
没嘴怎能喝水
没形何来人影轮廓，
泉涌顿时成镜花
镜花又似水花落。
你下所有的井，
你浮动于每一片光。
你想出这么个把戏，
好让人别去铭记。
18
最白的鸽子
你从我手里接过这朵大花：
不是白的，不是红的，不是蓝的——你还是拿了。
哪里不曾有过，就在哪里永存。
我们从未在世，所以我们在花里。
19
心和大脑
失去目光
你的眼睛默默走进我的眼睛，
彷徨中
我把你的心举到嘴边，
你把我的心放到唇上：
此时我们喝什么，
都能平息钟点的饥渴；
此时我们是何物，
都被钟点斟给了时间。
20
瞧你被词语弄花了眼
现在有叶子就够了，
足以猜出微风的气息和格言，
而星辰，堆积着，
高高立在时间的镜中。
21
数杏仁
只有在那里你完全回到你的名字，
脚步坚定地走向你自己，
于是你阒静的钟架上钟锤自由摆动，
那隐约听见的撞你心头，
死去的也用手臂搂着你，
于是你们三人一起在暮色中远去。
22
那边
栗树的那边才是世界。
夜里风驾着云车从那边来
这里不知谁起身……
风要把他带过栗树林：
“我家有水龙骨，还有红色毛地黄！
栗树的那边才是世界……”
23
摇篮曲
越过田野晦暗的远方，
我的星让我在你狂想的血中飞升。
不用再牵虑我俩经历的痛苦，
暮色里安然憩息的人。
24
雨中丁香
下雨了，妹妹：天空的
回忆提纯了它的苦味。
丁香，寂寞地开在时间的气味前，
湿淋淋地寻找那一对人儿，他们曾经
相拥着从打开的窗口朝花园张望。
25
罂粟
夜携带着须备好的异乡之火，
它能征服星辰中的击杀之物，
我一团火似的思念应能经得起
九次从你那只圆壶吹来的烈焰。
你该相信这火热罂粟之妖娆，
它心满意足挥霍了夏日提供的一切，
而活着，是为了能在你双眉的弧线上
猜测，是否你的灵魂梦入红光。
26
翅膀扑扑
橄榄枝被老鹰的嘴叼走了
你枝头上的床也碎落在黑帐里变蓝。
我从四面召来一支穿天鹅绒靴的军队
让他们绕着天之冠悄悄砍杀。
直到长眠的你低头看见一滩血。
27
在最后一道门
这就有人带着酒壶来吗？
如同木叶飘零，美酒挥霍尽净。
你，还缺候鸟迁徙的天空？
那就让石头变成云，我变成鹤。
28
至点礼赞
在正午，你撩起谁的梦伤，你就不能
在睡梦里拒绝他已失明的恋人的心意：
他随时辰向山谷转动，好让时间变得自由，月下的人
漫步在你的世界屋脊，那里已透出未来的蓝光；
他，端详你，摇着你，最后把你安葬；
他替你接生出你的腹中子，他长了一头癫狂的火髮——
你怎能阻止他迷茫望着孩子时眼中流露的慈爱：
只有你额头上那颗狂想的星映照他身上；
只有在这里他才知道你万箭穿心。
29
时间
时间如何分枝，
世界再也不知。
它在哪里演奏夏日，
哪里海就结冰。
心从何来，
只有遗忘知。
在箱子、匣子和立柜里，
时间长得真实。
它用大量的愁苦
造出一个美丽的词。
无论这里那里
对你确凿无疑。
30
死亡
死亡是一朵花，它只开一回。
果然开花了，开得无以伦比。
它想开花就开花，它不开在时间里。
31
一个影子的自画像
你的眼睛，我脚步的光迹；
你的额头，刻着刀光的皱纹；
你的眉宇，荒败的路基；
你的睫毛，迢迢家书的信使；
你的鬈发，乌鸦，乌鸦，乌鸦；
你的双颊，黎明的徽章；
你的嘴唇，迟来的客人；
你的肩膀，遗忘的立像；
你的胸膛，我的蛇的朋友；
你的手臂，殿门前的桤木；
你的手掌，死亡誓言的木牌；
你的腰板，面包和希望；
你的性，山火的法则；
你的大腿，深谷里的翼；
你的膝盖，盛气凌人的面具；
你的足，思想的古战场；
你的脚掌，火焰之墓；
你的足迹，我们永别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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