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铭一行走走停停,将近二十天才达到终点站——清水。三个人晒得黑里泛红,嘴都裂了。一下车,郑才学就冲来接站的营长大喊:“营长,赶紧给我哥哥弄点好酒好肉,这几日嘴里都要淡出鸟来了!”营长陪笑说:“郑干事你放心!这事不用你交待。”然后向顾铭敬礼,双手紧紧握住顾铭伸出的右手。顾铭看了郑才学一眼,红着脸颔首微笑。营长带着他们回到招待所,放下行李,简单洗漱。吉普车已经开到招待所门口。营长拉开副驾驶车门,请顾铭上车,然后关上车门。自己又跳到后排,关上门。向阳和郑才学已经在后排落座。司机一脚油门,一路向前,拐了一个弯,直接开进一座农家院落。他们刚进到院子,一群母鸡就围上来,叽叽喳喳叫个不停。郑才学笑着说:“老哥,看来老母鸡们把你当成了钦差大臣,拦轿为它们共有的老公鸣冤呢。”顾铭说:“才学,你尽瞎扯!”说着自己也笑了。院子里血迹斑斑,一张刚剥下来的羊皮晾晒在正屋檐下的散水上,散发出阵阵血腥气,旁边丢着一堆湿淋淋的鸡毛。院子正中间摆着一张方桌,两把椅子,四个方凳,还有一个长条板凳。有两个人在抽烟,一个坐在椅子上,一个坐在旁边的方凳上。坐在方凳上的那个人指手划脚,正给一旁垂手而立的红脸壮汉安排工作。那壮汉一头汗,一边伸胳膊擦汗一边点头。他们一进院子,坐着的两个人都跳起来,坐椅子的那个人笑着向顾铭伸出手,另一个人垂手站在身后陪笑。营长向顾铭介绍说,这位是教导员,后面那位是司务长,那位粗壮汉子是农户的主人老曹。老曹见教导员和司务长只顾着陪客人搭讪,仿佛重刑犯遇到了特赦,欢天喜地,一溜烟似地进屋了。顾铭寒暄几句,闻着肉味进了厨房。厨房里灶台上安了两口锅,一口直径差不多有一米,另一口稍小。汉子正在案板上切菜。案板足足在三四平米大,上面摆了许多锅碗瓢盆锅台。炉火正旺,一个用围巾包头的媳妇正拉着风箱烧风,风箱叭哒叭哒响,像巨人吃饭时在咂巴嘴。屋里烟熏火燎,两口锅咕嘟咕嘟响,热气顺着锅沿钻出来,整个厨房都弥漫着肉香味。媳妇揉着眼睛,憨憨地笑,说肉马上就好了。顾铭和郑才学等人眼泪口水一起流,不停地咽唾沫星子。郑才学扑哧一笑:“曹……大嫂?”媳妇脸刷地飞红,说:“领导……你……可不敢这么叫!”“没事,没事,我说的是另一个曹大嫂!”郑才学笑着说,接着又唱了起来:关二弟听我说你且慢逃,在许都我待你哪点儿不好?顿顿饭包饺子又炸油条。曹大嫂亲自下厨烧锅燎灶,大冷天只忙得热汗不消。白面馍夹腊肉你吃腻了,又给你蒸一锅马齿菜包。搬蒜臼还把蒜汁捣,萝卜丝拌香油调了一瓢。我对你一片心苍天可表,有半点孬主意我是屌毛!郑才学中气很足,口齿又清楚,屋子里回声响亮,营长和教导员站在屋门口都听到了,一个个哈哈大笑,把个媳妇羞得满脸通红,连风箱也不拉了,双手捂着脸只摇头。汉子握着菜刀走过来了。郑才学吓得脸都黄了。向阳正准备上前拦他,汉子忽然意识到自己手里握着刀,又退回去把刀丢在案板上,“我……不是……这个意思……”他嗫嚅道,“肉……好了,请领导们到外面坐,吃肉了。”上肉的顺序很有讲究。先是上羊肩胛骨的那一块肉,俗称“先板肉”,要呈送最尊贵的客人,然后是两大盘肋条,最后是切成块的羊肉。肉热气腾腾,大家直接下手。司务长用农家吃面条的粗瓷碗给每个人斟一碗酒,大家先举碗碰杯,然后吃肉。肉煮得极烂,轻轻一咬就骨肉分离,肋条上带着些许肥肉,吃到嘴里油腻腻,软乎乎,几个人都是大口吞咽,吃得口角流油。营长的嘴主要用来吃饭喝酒,但该说的话一句也没落下,他把戈壁滩的羊肉吹上了天。戈壁滩的羊,迈的是四方步,吃的是中草药,喝的是矿泉水,拉的是六味地黄丸。当然不乏夸大的成分,但西北干燥,戈壁滩水质碱性大,羊肉基本没有腥味、膻味,特别适合清炖。而清炖羊肉的做法有点像客家菜,讲究保持肉的原汁原味,所以不宜放太多佐料。开锅下肉,抓一把盐,切半把姜,顶多再揪几节葱段。大火炖半个小时,再文火慢炖一个小时,即可入口。如果牙口不好,就再炖一个小时,羊肉入口即化。但内蒙人都嫌汉族人把羊肉煮得太烂,没有嚼头。他们煮羊肉,不焯水,羊肉开锅以后,大火煮半小时,还带着血水就出了锅,拿一大块儿托在手里,用小刀切着吃。他们待客,先是用手抓一块羊肉给你,再递给你一把小刀。内蒙人煮的羊肉,颜色略深,除了偏硬,口感并无太大区别。他们还有一种不放血的做法,据说是在羊腹部开一刀,然后把手伸进去,直接掐断羊的动脉血管。这样,羊血都浸在肉里。但西北的羊肉,无论放血或不放血,炖出来都一样好吃。这个时候,过度讲究技法未免多余。都说新疆尉犁县的羊肉好,炖着吃也行,烤着吃也行。但新疆的烤羊肉、烤羊排天下无双,若说起清炖羊肉来,还是西北略胜一筹。营长说,有一年他去北海疗养,一个战友请他们到内蒙人经营的蒙古包吃全羊宴。他请了几个好朋友,大家赞不绝口。但对长居西北的人而言,这顿饭实在有些倒胃口。一是羊肉膻味大,二是添加的佐料多,羊肉的本味流失太多。今天的清炖羊肉火候刚刚好,炖鸡也很入味。这只公鸡个头不小,炖了满满一盆肉。鸡是散养的,肉质鲜美。除了羊肉和鸡肉外,还有蒸血肠、爆炒羊肚、羊杂汤、羊肉面片,以荤食为主。素菜就只有凉拌黄瓜、糖拌西红柿。众人大快朵颐。顾铭说,看来今天他们几个人能吃掉一只羊。营长不以为然,说他曾经和教导员两个人干掉了一只羊。大家哑然。教导员一手拿着蒜,一手拿着肉,对顾铭说:“首长,吃一瓣蒜!吃羊肉要就蒜才好吃。吃肉不吃蒜,营养减一半。”郑才学一手端着碗,一手持一块肉,和营长碰一下碗,又和教导员碰一下,说:“两位领导,喝酒喝酒!吃肉不喝酒,等于喂了狗!”一口喝干,把碗放在桌上,把肉丢在盘子里,一只手拿一只筷子,像打鼓一样叮叮当当地敲着碗沿,立即传出清脆悦耳的声音。郑才学一边敲一边说唱:当哩个当,当哩个当!顾大哥,你坐下!听我老郑把话讲。浩瀚星空放光芒,《东方红》曲最嘹亮。航天事业多壮举,千里戈壁却荒凉。工兵团里兵三千,一条铁路铸辉煌。可叹春风绕玉门,二线英雄名不扬。群英会,甲胄亮。人群走来文字匠。作家平日百事忙,巨笔如椽挑大梁。今朝有缘降D城,军民欢快把歌唱。顾老惜时如惜金,日夜兼程走基层。沿线驻点三十五,风餐露宿不为苦。廿四天,四百里。至此一聚诉衷肠。农家院落你莫嫌,薄酒一杯情意长。杀鸡宰羊且作东,同举杯来共欢畅。此身许国难许君,两鬓染霜又何妨?人生如寄无怨悔,树生根处是家乡。郑才学刚唱完,司务长已经把酒倒上了。他用的是一个盛佐料的小碗,大概能盛二两酒。他双手把碗呈给郑才学,然后唱一个喏,作了一个请的手势。郑才学左手端着碗,右手作兰花指,把无名指伸进酒碗,用指尖蘸着酒,往头顶弹了数滴,又弯腰向地上弹了数滴,然后给自己的额头、脸上又抹了几滴酒。这是蒙古人的习俗,喝酒之前先敬天、敬地,当然也是一种取巧的做法。这一番泼洒,一碗酒只剩下小半碗。郑才学一饮而尽。顾铭自己倒了一点酒,主动给郑才学敬酒。两人勾肩搭背,端着碗说了半天话。“老弟,你确实是个人才。”顾铭说,“但哥哥我觉得,你还是锋芒太盛了。”“有才的人不都这样吗?”郑才学呷了一口酒,用手背抹了一下嘴,“‘竹林七贤’之一的阮籍不是用青白眼看人?大词人柳永不也是视功名如浮云?”他就着酒,又朗声吟了一句词,“‘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老弟,你这话我就不爱听。”顾铭说,“柳永我知道。据说他参加科考时,宋仁宗看到他的考卷,大不以为然,特意在他的卷子上批注:‘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后来,柳永不得不改名,这才有了做官的机会。你觉得自己是个人才,但现在这个社会,最不缺的就是人才。哥哥年轻时跟你一样,认为自己有能力,有知识,看不起这个,瞧不起那个。结果,身边的人一个个飞黄腾达,而我呢,‘空悲切,白了少年头。’到头来又能怎么样?唯有手中一枝笔,吐尽胸中寂寞事。唉……做人难呐!所以我劝你,气势不可太盛,锋芒不必过露。老弟,有机会的话,我会在首长面前给你拉拉人气,你自己也要把握好机会呀,千万不要走哥哥的老路!”“哥哥,谢谢你——”郑才学流下了眼泪,紧紧握住了顾铭的手。顾铭拍拍他的肩膀,两个男人紧紧拥抱在一起。清水偏僻落后,县城像样的饭店没有几家,所以,早饭都在招待所吃,午饭和晚饭基本都安排在农户家里。一日三餐,酒不离口。本地早上就着馒头咸菜也要喝两盅,俗称“硬早餐”。招待所的早餐,下酒菜也有七八样。午餐和晚餐,羊肉自然少不了,而且顿顿有野味。三天后顾铭坚决辞行,营长和教导员百般挽留。顾铭说:“心里想留,可是胃受不了。再说了,出门也有一个月了,该回去了。”临别,营长和教导员又带了一些本地的特产。顾铭推辞一番,也就收下了。返程时闲聊,向阳得知顾铭住在机关大院一号小区,不由心里一动,因为欣玥也恰好住在这个小区。说起欣玥的父亲,顾铭眼睛一亮,说这位一点不陌生,就住在他家楼后的小院,上下班时常碰见。向阳便小心翼翼地说,首长的孩子是自己的同学,他想给带一点东西。顾铭欣然同意。向阳思来想去,不知带什么好,灵机一动,托孟一昶摘了一点沙枣,又买了两袋风干牛肉。尽管不是什么名贵东西,起码在北京买不到。晚上七点半回到D城。接站的车郑才学已经安排好了。他让向阳回去休息,说晚上的饭局不用工兵团安排,让他给李团长解释一下。向阳打电话向李团长作了简要汇报,然后第一时间找孟一昶取了东西,到小吃店里对付吃过晚饭,捱到九点半,才慢悠悠地往D城宾馆来。顾铭还没有回来。一直等到十点半,才见郑才学摇摇晃晃地扶着他回来。向阳就跟着进到房间,把东西放下,去给顾铭倒水。郑才学一头扎进卫生间,抱着马桶狂吐不止。向阳倒好水,正准备进去照顾他,顾铭叫住他,拉开提包,取出一个信封。“一些发票,你给处理一下。”见向阳默然不语,好像有点顾虑,他接着说:“放心,小伙子,李团长不会为难你的。”他又迅速在便笺上写下自己的住址和电话,交给向阳,“到时可以通过邮局电汇。”他拍拍向阳的肩膀,“小伙子不错,稳重,识大体。到时候我会向首长推荐你的!”枯守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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