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之书
生地的本意,是指一个人的诞生之地,一个人在某个村庄诞生,从此就有了这个村庄的气息,包括夜里行走的脚步,也裹缠着故乡的蛙鸣与虫鸣,眼神中时时闪现的是故乡的草木与谷物。
在这里,我说的生地其实是故乡一种不起眼的植物——地*。我和一株低矮的地*相遇,在村前的老河滩上,上游冲击而来的沙质土壤尤其适合地*的生长。我看着它,毛茸茸的叶片有一种暗的绿意,好像绿得并不畅快,也不张扬;它看着我,一滴露珠跌落,仿佛因我的到来而觉惊悸。
小时候,祖母用地*的叶子做菜托,应该是出自饥荒年代的疗饥宝典《救荒本草》,掺和面粉,调成糊状,入锅,煎至金*。记忆中我只吃过一次,有点苦,有点甜,并非乡村食物谱系中的经典。又有冷淘一法,来自于唐代月光下的诗人杜甫,“青青高槐叶,采掇付中厨”。诗中说的是槐叶,祖母用的是文学里的借用意境之法,采来地*苗,收汁,和进面里,柳木擀杖来来去去,就有了一锅绿意盎然的地*面。
生地与熟地,其实都是地*生下来的孩子,刚采收的叫做鲜地*,晒干,烘焙,至内部逐渐干燥而颜色变黑,八成干时即可取出,这时的地*全身柔软,可以任意揉捏,为生地。生地加*酒,入笼蒸至黑润,就可以称为熟地了。这有些像我的年少时光,那时尚且青涩,十八九岁的年纪离开故乡,到一个陌生的地方,骨子里尽是乡下人的自卑心理,看城市须仰望,街上走路总是低着头匆匆而过。时间是一座大熔炉啊,火候也刚刚好,40年过去,我由生地变成了“混不吝”的熟地,面孔黑润,最直接的好处,就是写下的文字飘着一股淡淡的药香。
在这里我不得不赘述一下*酒,前几天因事到江南,遇年少时同学,同学上火,口腔溃疡状,滴酒不沾,我喝*酒。*酒色如旧年时光,不止通经活络,活血驱寒,还有疗补记忆的功效,往事如胶片纷至沓来,两瓶下去,竟已微醺,灯光泛*,面孔泛*,同时泛*的还有朦胧的江南烟雨,悬凝成露,跌落眉梢。
如此,你能想象经过*酒浸润的地*,舒展筋骨,在暗夜中慢慢苏醒,抵达脏腑。六味地*丸,单听名字就有一种古意扑面,说明书上说:滋阴补肾。用于肾阴亏损,腰膝酸软,骨蒸潮热,盗汗遗精。这就是现代病啊,为了车子房子票子日益奔波的人们,一旦停下脚步,就会听见身上各种零件七零八落的声音,穿的是名牌,抽的是好烟,开的是名车,住的是高楼,到最后还得求告于乡野——那株低矮的地*。
《神农本草经》说:“今人惟以怀庆地*为上,亦各处随时兴废不同尔,地*初生塌地,叶如山白菜而毛涩,叶面深青色,又似小芥叶而颇厚,不叉丫,叶中撺茎,上有细毛,茎梢开小筒子花,红*色,结实如小麦粒,根长三四寸细如手指,皮赤*色,如羊蹄根及葫萝卜根,曝干乃黑。”
叫我说这哪是怀庆的地*,分明是我们村的老河滩,一株株地*在鸟鸣中醒来,舒展暗绿色的叶片,大大方方上路,走进了我的纸页,遂成一篇《地*之书》。
远志,小草的志向
远志原本不叫远志,老祖母称之为小草,我有点疑惑,满地都是小草啊,荠菜、节节草、狗牙草、水稗子,为什么惟独把它称作小草?
多年后的今天,无意中翻看南宋刘义庆的《世说新语》,说东晋谢安,一开始隐居东山不出,后来下山做了桓宣武的司马。当时有人给桓宣武送了不少草药,其中就有远志,桓宣武问谢安:这种药叫远志,为什么又叫小草,一株草两个名字?在场的郝隆立即回答:“处则为远志,出则为小草。”是为讥笑谢安之意。
由此看来,一株不起眼的植物也有出世入世之说,入世为药,性温、味苦辛,具有安神益智、祛痰、消肿的功能;出世则为草木,生在山野乡村,聆听鸟语虫鸣,笑对春风秋雨。
我小,当然不解其意,以为是一株杞柳长在老河滩上,根据地不大,倒也自成一片天地,狭长的叶片如游荡在时空里的小鱼儿,总状花絮,开淡紫、淡粉色小花,有蜂蝶周游其间,嗡嗡缠绵,有蛇与鼠善于地下活动,拨开草丛,看流云飞过长天。有时想,作为一种微不足道的生灵也好,遁迹山水间,饮的是滴露清泉,吃的是遍地药香,想和现代人那样坐在“吊瓶森林”里也没有机会。
我少无远志,熟悉故乡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熟悉东邻西舍憨厚的土语方言。我以为,一座村庄也是一片田野的一部分,我们和虫蚁一样生活在草间,用泥土构筑低矮的院落,用姻亲沟通彼此之间的血脉,世界很大,但我们并不需要太多,春有野草,秋有谷物,冬有御寒的土布棉衣,这足够支撑起我们质朴简单的生活。
但是,我对又名小草的远志胸有远大的志向毫无非议,比如龚自珍,有《远志》诗:“九边烂熟等雕虫,远志真看小草同。枉说健儿身在手,青灯夜雪阻山东。”意思是说,我纵然通晓兵书,也熟悉边疆的作战地形,可是却得不到朝廷重用,所以空有抱负,也只能像名字叫远志的小草那样,放逐于山野,被大雪封阻在山东道上,不能前进丝毫半分。
老祖母习惯将植物的功用发挥到极致,采来远志嫩苗,热水焯熟,浸去苦味,淘净,油盐调食。不过需要注意的是,必须在焯水后去除根里面的心,这样方可食用。不然,食心,令人心闷。看来到底是心有千千结,心有远大志向而不能施展一身本领,即使一株小草也会积郁于心。
《本草纲目》中的远志,来自于太山及冤句川谷,冤句既是离我家不远的兖州济阴,大略是古代名邑兰陵处。主治:咳逆伤中,补不足,除邪气,利九窍,益智慧,耳聪目明,不忘,强志倍力。
我读书囫囵吞枣,不求甚解,一是记忆力实在不怎么样,再者每日给客人理发,时间也少。直接带来的弊病就是写作时煞费脑筋,常常不知如何下笔,如此看来,以后决不能忽视老河滩上的这株远志,一株小草尚且有远大的理想抱负,我求其次,能借远志的启迪在文学之路上踟蹰而行便可。
——不知远志君以为可否?
着一袭青苍归来
我以为青苔就是时间在村庄留下的痕迹,日头东升西落,月亮也跟着唱和,就是不肯在村庄留下任何蛛丝马迹。树有时间概念,但藏在心里不说,二大爷和二大娘站在河堤口拉大锯,这才看见了代表时间的年轮。那些弯弯曲曲的年轮,肯定记述着村庄里发生的事情,哪一个转弯的地方添了一口男丁,哪一个直如破折号的地方是受灾的年景,树隐忍着,提供了绝大部分树皮,以供度过荒年,勉强来年发了新芽。
青苔长在土墙上,起到一层保护功能,村里那些蜿蜒的土墙,一到雨天就会战战兢兢,怕一阵风吹倒,怕一场雨淋垮,青苔小心翼翼望着等同于自身一万倍身高的土墙,努力往上爬,终于站在土墙顶上,临风而立。所以长了青苔的土墙大都是有些年头的土墙。新墙不成,青苔看着修炼尚未够一定级别的土墙,远远看着,就像望着在胡同里蹒跚学步的孩子。
村里的老井,是活在村庄里的一个老妖精,照天,照树上的云彩,也照人的影子,在水面上摇摇晃晃,能看出谁心里有*。有*之人往往会站在一口老井前,腿肚子转筋,会努力别过脸去,尽量不让老井看出肚子里的小九九。其实老井明白,谁做下的事情,由谁负责最后的结局,无论是好是坏,都要有个交代。修炼成精的老井,最直接的标志就是井口的青石板上长出厚厚的青苔,一下雨,又湿又滑,真的想把心怀*胎之人拖下井去。
我也怕,小时候看见新疆来的二斤哥床头放着一本连环画册——《聊斋志异之聂小倩》,偷了读完据为己有,去井边打水时脚下一滑,差点悔青了肠子。
老屋上苫着一层老瓦,像一排排青色的鳞片,闪着靛青色的光芒。我知道,那是时间做了一层铺垫,有千年不老的瓦松在踮着脚尖跳舞,月光下,一袭魅影犹如绝世的精灵。瓦松不怕长满老瓦的青苔,脚下有根,唇间有露,腰间缠着村子里的风霜雨雪。有一夜,我们在六奶家的院子里捉迷藏,夜色黑得黏稠,一碗玉米糊糊也那般黏稠,六奶最小的儿媳妇,说一嘴流利的东北话,玉米糊糊顺着我的肚皮往下淌,哏儿哏儿的东北口音在夜色里,一惊一乍。六奶说上房,有人搬来梯子爬上屋顶,取一带青苔,以豆油调和,抹在玉米糊糊流经的肚皮上,可治烫伤火伤。
流年有幸,遇见一袭青苍的青苔,以至于童年未曾留下难看的疤痕。
宋代的叶绍翁,属于小气之人,游了别人家园子又说《游园不值》。我那时以为不值就是用时间换算的意思,趿拉一双草鞋,走了十几里山路,到了门口一看主人不在,真他妈不值。幸好叶大人有大量,草鞋踩在青苔上尚有一份怜悯之心,敲了半天破旧的柴门也没一丝风吹草动,正准备打道回府,冷不丁一枝红杏出来算是“值了”。我这是以小人之心之度君子之腹,作为出身寒门的青苔肯定看出些人世端倪,一边是石阶上的千年寂寞,一边是一枝红杏的蠢蠢欲动——不可破,不可破,怕谁一语泄露天机。
这是静的青苔,以不变应万变,参透了人生玄机。周敦颐家的青苔是动的,“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就连那连绵的青草也爬上窗台,看陋室里射入隐隐的日光。我还是很期盼那样的日子的,于青苍田野间,建一爿属于自己的小小居所,虽然简陋,但偶有文学同好造访,侃一下当下时势,吹一番东西文章,饮一壶花间浊酒,诉一腔冷暖衷肠,亦不失为一桩雅事——青苔爬上墙角,青苔爬上窗台,青苔从屋檐上借助一茎枯草金钩倒挂,看时间在弥漫的书香中游走。甚至房间的名字我都起好了,叫“一粒谷斋”,实因曾出版了一本小书《住进一粒粮食》,不妨就在一粒谷物中度过余生。
青苔是属于乡野、乡村的,断不会出现在高大上的城市,即使角落,青苔也会郁闷。出门是扰乱心神的车如流水马如龙,上路是层层一如魔障的PM2.5,梦中是隔壁K歌房里的*哭狼嚎,醒来是被灯红酒绿分割的断简残篇。青苔执意住在我们村,六奶走后,一爿老屋在风雨中摇曳,转眼又过了三十几个春秋,土墙上,门楣上,堂屋门前的那株老榆树上,和一排排如青色羽翼的老瓦上,都能看见青苔的绿野芳踪。
今日与友聊天,说到苔藓,遂成一首小诗《苔藓森林和拇指姑娘》:
醒来,在青苍的苔藓森林/你率着蚂蚁大*/走向叶子的悬崖。风吹着/一粒水稗草的绿色旗帜/在清晨猎猎作响。//拇指姑娘/一枚琥珀的望远镜/发现旧年的时光。浮游生物/在孵化,出生,在以梦的方式/繁衍家族。//水鸟张开翅膀/不过是一只在阳光下苏醒的蚊蚋/发动机轰鸣,投落蚕屎的炮弹/炸开露珠的晶莹。//我蹲着/蹲坐成一粒朴素的谷物/五岁,是一个孩子与万物/交流的最好年纪。灵*出窍/以白鸽的羽毛为飞毯/和你一起穿越苔藓的林梢。
那么,就当我是一个离家多年的孩子吧,穿越层层迷障,着一袭青苍归来在回家的路上。
草民与王命
我们村都是一帮子草民。草民有草民的日子,鸡鸣唤醒一天的光阴,纺织,农耕,照顾老人,拉扯孩子,吹大牛,扯闲篇,喝酒,骂街,偶尔有人爬寡妇家的墙头,充斥了整段生命旅程。如果还有一点高大上的想法,就是希望国泰民安,天下无贼,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摊到头上的三提五统少一点再少一点。看看吧,多么没有志气的一帮草民,也怨不得别人在城市的公交车上侧目,在公园里的长椅上躺下也中枪——旁边的修长妇人戳着孩子的额头:不好好学习就跟他们一样,泥腿子。
我从不以为泥腿子是什么不好的词语,起码在一定程度上证明了草民万古以来所从事的职业。“一夫不耕民有饥者,一女不织民有寒者”,这里面的民是广义之民,每个人都不能逃脱。谁都不用太横行霸道,颐指气使,有一天脱了那身皮,都是芸芸草民中的一粒。
王不留行也是草民,我祖母说叫马不留也叫禁宫花,马不留实在闹不懂,就像村子里一个姓马的人,一辈子生活在乡村屋檐下,走的最远的路就是去县城,也可能是诞生那天,刚好家里养的一匹马生产,是个死胎,马婆婆为了讨个吉利遂起名马不留,一叫就是一辈子。禁宫花说起来有点意思,祖母说谁家媳妇生了娃儿,奶水不足,便取王不留行整株,煎药服下,登时乳如泉涌。《本草纲目》亦有此意:“王不留行能走血分,乃阳明冲任之药。俗有‘穿山甲,王不留,妇人服了乳长流’之语。”又有妇人患血淋,当下去村前的麦田里采十几片王不留行叶,煎汤,第二天清晨,病即可减去七八分。
我说的老祖母,其实明白人一眼就能看穿,代表生活在乡间的传统智者,有母性的善良与慈祥,有大地的情怀与草木般悲悯的心肠,掌握着一切行医问药甚至巫蛊之术。本来我是要隐藏下去的,恐有熟人跳踉而出指着我鼻子说睁着大眼说瞎话。写作之人瞎话还是有的,关键在于你如何去看,此处毋庸赘言,王不留君还在麦田等我造访。
王不留行与麦子一起生长,叶似灯笼草,株高一两尺,正好与童年时的我并肩齐眉。我在后面走,祖母在前面行,高大的抱娘蒿摇曳着金*的花朵,像一畦繁茂的油菜,不过绝对是我们村草民厌恶的田间杂草。王不留行也是,但村里人并不咬着牙根儿似的恨它们,反正闲来无事,反正间苗除草是自古以来就有的活计,正好也能充当牛羊的口粮。本地作家耿立有一部散文集《藏在草间》,大多记述鲁西南乡野间的物事,湖北作家陈应松有一篇散文叫《村庄是一蓬草》,同样以草木之眼透视我们曾经熟悉的乡村,所以有时我想,人无论活成什么样,最终还是离不开草木,花是眼,叶是情,泥土是生命起源的子宫。
王不留行的种子,生白熟黑,一经夏阳的炙烤,就变成了一粒粒黝黑润泽的珠子,可以串手链。三姐用来做窗帘,那么多黑色的精灵,白白的日光穿过木格窗棂,黑就成了点点透明的发光体,摇曳如风铃。
我还是要说到那个经典的话题,虽说英雄不问来路,草民不问家乡。有关王不留行的来历,一是因善于行血而知名,“虽有王命不能留其行”,所以叫王不留行。另外一个便是传说,说王不留行这种药是药王邳彤发现的,当时王莽、王郎率兵追杀主公刘秀,因老百姓的保护而不得。邳彤想到这段历史,就给那草药起了个名字叫“王不留行”,借此让人们记住“得人心者得天下”的道理。
“得人心者得天下”说了五千年,无非是以笼络草民之心为主要目的,而所谓的王命,不过是当权者自封的*。但即使这样,借用一句话说“家不可一日无主,国不可一日无君”,关键的是君应该以何种姿态面对百姓黎民。
草民与王命,想来我们村的王不留行肯定不懂,只是顺应天时,长成一株朴素的草,有药性,也有血性,陪伴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