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人谁也说不清楚,丙辰到底是因为啥跟爹娘翻脸的,并且翻脸翻得如此彻底,能够在近五十年中,跟爹娘弟妹都老死不相往来。
丙辰是村北头李老太的大儿子,下面有个弟弟,还有个妹妹。
丙辰十八岁时去参军,三年后复员,复员不到两年,就娶了媳妇。
新娘子人高马大的,和丙辰站在一起很惹眼,两口子的身高放在现在来说,也是大部分人可望而不可及的高度,但他俩在道德上,却是实实在在的矮子。
结婚后不到一年,丙辰就和爹娘吵架吵到大街上,丙辰手指着爹娘,对围观的街坊大声宣布:“老少爷们都听着,从此后就当我死了,他们没我这个儿,我也没爹娘!活着别想指望我养老,死了也别指望我安葬!我与这个家从此后恩断义绝!”
第二天,丙辰就和媳妇收拾了东西,搬到生产队的牛院去住。任凭亲朋好友轮番上阵,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苦劝,硬是一副“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的高姿态,不接受任何劝和。
媳妇生头胎坐月子时,老娘提着攒了一个多月的鸡蛋上门,他像见了仇人样,分外眼红,二话不说,把老娘推出门去。老娘无奈,只好放下鸡蛋篮子就走,他却更加恼火,一把抓起篮子,用力向老娘面前掷去,一篮子鸡蛋全都摔得粉碎,漏了一地黄汤子,引来几只狗你争我夺地舔。老娘大哭一场,提着被狗舔得干干净净的篮子走了,此后数十年再也没登过他的门边。
弟弟妹妹结婚时,爹娘不敢出面,打发弟弟妹妹去求和,他仍然很硬气:“我没爹没娘,哪来的弟和妹?”
妹妹婚后三天回门,和新郎带着礼物上门认亲,他倒没说难听话,只是在妹妹和妹夫走出大门后,隔墙把妹妹带的礼物全扔了出去。
除大女儿外,老婆又在十年内相继生了儿子和小女儿。三个孩子打小就知道自己没爷爷奶奶也没叔叔姑姑。只是很奇怪,为啥那个老婆婆总爱偷偷给自己塞东西吃,还不让告诉爸妈。一直到他们长大懂事后,才从别人的嘴里知道,原来那个老婆婆就是自己的奶奶,并且爷爷叔叔姑姑什么都不缺。
丙辰40岁时,才60多岁的老爹得了重病,临死前,再三交待弟弟和妹妹:“你大哥算是指望不上了,你们俩好歹都要给你老娘养老送终啊!”兄妹二人流着泪答应了。有族人实在看不惯,跑去找丙辰,希望能劝动他在爹死前露个脸,与家人和解。仍然被他拒绝了。
他爹死后,停灵三天,亲朋好友都来吊唁,弟弟穿着孝衣,跪在他家门口,哭求他能最后送老爹一程,他和老婆闭门不见,始终连个屁也没放一个。
他爹出殡当天,有人发现他居然混在看热闹的人群中,冷眼旁观弟弟妹妹一路哭得撕心裂肺。
他的这一奇葩行为,在三里五乡引起了极大的轰动,也引发了村民们热烈的讨论,甚至有八九十岁的老人发出“活久见”的感叹。
对大儿子彻底寒了心的老娘,自老头子走后,就一颗心全扑在小儿子身上,家里家外,整天操劳不停,竟然越活越健康,一口气活过90岁,还硬硬朗朗的。
倒是丙辰一家,自老爹一命呜呼后,似乎就没过过几天顺当日子。村民们都私下议论说,这就是他对爹娘不孝的报应。
老爹死后第二年,丙辰16岁的大女儿,市划船队运动员,在一次训练中,不慎落水溺亡。
这个打击几乎是致命的。以至于在以后的好几年里,都难得一见他夫妻二人的笑脸。
才走出大女儿早亡的阴影,儿子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夫妻二人打起精神,忙乎着给儿子安排相亲、订婚、结婚。
一朝新媳妇进了门,俩人就眼巴巴地盼着抱孙儿。
谁知这一盼就盼了三年。和儿子同年结婚的小伙伴们,小孩儿一个个抱出来,又一个个蹒跚学步,有动作迅速的,甚至已经怀上了二胎,但儿媳的肚皮仍然四平八稳的,没一丁点儿动静。
两口子存不住气了,医院做检查,并暗暗做好了准备,一旦掌握了儿媳有毛病的实锤,立即责令儿子和她离婚另娶。自己就这棵独苗,无论如何都不能断了香火。
医院的检查结果却让人大跌眼镜——导致不孕的是儿子!
丙辰和老婆无论如何都不相信:明明那么高大健壮的儿子,怎么可能会有病?
他们带着儿子跑了很医院,面对着完全一致的检测结果,才不得不面对残酷的现实:儿子不但有病,还病得很严重,这辈子都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
这一下,丙辰两口子彻底像霜打的茄子——焉了!一改往日对儿媳的冷落不满,开始对儿媳百般讨好起来,唯恐儿媳提出离婚,儿子打了光棍。
既然儿子不能生育,抱养个孙子就成了丙辰夫妇的迫切需求。他俩对一副无所谓态度的儿子和儿媳一遍又一遍地洗脑:没个一儿半女的,晚景多凄凉啊,到你老了、生病了、不能自理了,连个端茶奉水的人都没有;百年之后,连个上坟烧纸的人都没有!养儿就是为了防老啊!
劝儿子时,他俩完全忘记了当初对爹娘”活不养死不葬“的宣言。
抱养一对孙儿,耗尽了丙辰半生土里刨食的积蓄。但一家人每天忙忙碌碌地围着两个孩子打转,听着孩子们的欢声笑语,使这个沉寂多年的家又有了些生机和活力,也给了丙辰两口子无限的希望。
幸福的时光总是短暂不长久,在孙女8岁,孙子6岁时,丙辰老婆高血压引起中风,在一个早晨突然倒地昏迷不醒。在医院治疗了一个多月后,虽然勉强捡回了一条命,却口眼歪斜,成了生活不能自理的“偏瘫”。
老婆偏瘫头一年,丙辰几乎形影不离地侍候着,每天早晚饭后,拖着老婆在大街上进行走路康复训练,表现得极有耐心。
第二年,老婆的情况大有好转,能够自己拄拐走路,也能口齿不清地跟人交流,丙辰仍然片刻不离地跟随在她左右。当有街坊夸丙辰对老婆尽心尽力的照顾,才使老婆恢复得这么快时,他就表现出一副很受用的样子。
第三年以后,老婆似乎没能再往好处康复,定格在蜷着一只胳膊,能够拖着残腿、一步一瘸向前走,不用拄拐的状态。丙辰也渐渐失去了耐心,老婆早晚出门锻炼时,身旁也没了他的身影,在家里公婆俩的争吵也逐渐增多起来。
儿子常年在外打工,只有春节才回来几天,儿媳见家里气氛压抑,也在镇上超市找了份工作,以照顾孩子上学方便为由,在镇上租了房子,经常几个月才回来一次。
老夫妻在二人世界里,本该相濡以沫,却日渐水火不相容起来。老婆对人哭诉,说他嫌弃自己害病成了废人,自己照顾他半辈子没怨言,他只照顾了自己几年就厌烦了;丙辰则对人抱屈,说自从她害了病,就变了个人,自己不舒服,也见不得别人舒服,每天都要把他支使得团团转才罢休,难道自己的关节炎不是病?自己不是一边吃药一边还照顾着她吗?
就这样,两人终于无法互相容忍,在一个屋檐下,开始了分灶单过的生活。
自己做饭自己吃,自己衣服自己洗(反正有洗衣机),想吃啥喝啥,自己掏钱去买。包括女儿回娘家带的东西,俩人也自觉地一人一半,谁也不占便宜,谁也不吃亏。家更像个晚上睡觉的旅店,俩人白天谁都不愿在家多呆一分钟。
老婆行动不便,女儿会多给妈妈点钱,而丙辰的日子就紧巴了。他只能吃过饭后,就提个袋子,到各个村头或者垃圾筒、垃圾堆前转悠,翻检些饮料瓶、破纸箱之类的东西,拿去卖钱买烟抽。
上个月,他90多岁高龄的老娘,终于无疾而终。
当族人又去找他时,他倒是很痛快地表态:我去。
他娘出殡时,看热闹的人更比平时多几倍。当他跪在十字路口,一边烧纸,一边磕头,喊出那句:“娘,我对不起你!”时,看热闹的人群立即爆发出一阵“嘘”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