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扶他登上皇位,他却伤害我至亲之人。
服毒自尽那刻,我轻抚皇帝侧脸,“很好,这是我教给你的最后一课,你可会了?”
1
楼夜站在凝和殿外,屋内女子放荡的笑声同夜雪一道砸落在她身上,除了冷,更多的是挥之不去的恶心。
身后的宫人俱是尴尬,唯有朗奭(shì)一脸兴奋。
他摇着楼夜的手,大眼睛扑闪扑闪,“母后,父皇和娘娘在玩什么游戏这么开怀?奭儿也要玩!”
自那次争吵后,楼夜便不欲与朗舒应酬,这才带了朗奭来,没想到竟害他听到这些不堪入耳的污秽东西。
楼夜朝乳母使了个眼色,很快朗奭就抽抽搭搭地被抱走了。
许是听见了小儿哭声,屋内骤然安静下来。朗舒薄怒的声音穿透明纸窗传来,“桂禄你越发会当差了,皇后到了也不请进来。”
这话已然有了胁迫的意味,若楼夜按着自己的性子不进,桂禄的人头恐怕也就不保了。
桂禄是在皇帝跟前的大太监,平时没少帮衬她。楼夜只好推门而入。
宫人们被桂禄打发得远远的,只留他静静守在殿前。
楼夜睇着眼前的一切,只见一妖艳女子偎坐在朗舒腿上,罗裳半褪,水葱似的手指游移在他微袒的胸前。其间香艳自不必说。
那女子与楼夜有八分相似,被她盯得心虚,欲起身行礼,却被朗舒拉住了。
楼夜浑不在意,与他隔着一张描金束腰小几坐下来,她支着颐,看了眼几上未完成的画,又在对面俩人沾了墨渍的袖子上转了转,不觉笑起来。
从前他也这般捉着自己的手作过画,可惜她在军中待惯了,不好这些个风雅玩意,往往画不了两下就掷了笔,白白扫了他的兴。
吟诗作画、屈意承欢是她不擅的,却是他喜欢的,所有才会有今夜这一出。他在她身上得不到的,就搜罗天下从和她肖似的人身上得到。
楼夜不以为侮,反而笑盈盈道:“这丫头倒比我得趣多了,既有如此妙人在侧,陛下不若放我去法严寺,好让我日日为大燕祈福。”
法严寺挨着皇陵,朗舒一瞬便明白了楼夜的用意。他霍然站起,怀中的美人咕噜噜滚到地上。他欺近楼夜,试图从她的笑里找出一丝玩笑意味,却是徒劳。
一腔怒火烧得他口不择言:“究竟是替朕的江山祈福,还是去和那阉人作伴?!”
他握住楼夜皓腕,“阿夜,你就这么想离开我?”
不是朕,而是我,不是皇后,而是阿夜。如此自降身份不过为了挽回微末往昔情分,可楼夜只是冷笑连连,大力抽回被他捉着的手,拂袖而去。
伏在地上的妖艳女子已然吓傻了,任桂禄拖出了殿外。帝后失和这等密事只容幽魂知晓。
朗舒怔怔望着融进夜雪中的天青色身影,只觉分外讽刺。不管他是如今的九五之尊,还是从前任人欺辱的端王庶子,她留给他的总是背影多于笑颜,冷冽多于宴宴。
2
嘉宁三十二年的某个春日,端王府迎来两位身份尊贵的客人。
因着燕帝年过五十仍膝下无子,加之邻邦祁国虎视眈眈寻隙滋事,体弱多病的老皇帝迫于前朝压力,只得遵循祖制遣了少年女将军楼夜陪同其姨母高皇后到侄子间挑选合适的入嗣人选。
高皇后与王妃们坐在桃花蹊闲话家常,奉承话听得楼夜发烦,于是找了个由头开溜了。
端王好风雅,园子修得也颇得趣。王府按季节总共划作四处,以一条鹅石小径相连,每处遍植应时花树。
出了桃花蹊便是菡萏轩,楼夜久在行伍嫌桃荷之流太过小气,携了副将之恩径直走到了丹霞宫。
此时尚不是丹霞宫最美的时候,成片的枫林刚爆青,风过时连窸窣声也无,倒是个适合打盹的所在。
楼夜傍了根粗枝刚躺下,便听得不远处有呵斥声传来。她引颈去看,只见十来个锦衣玉带的少年公子将一个稍显寒酸的孩子围在中间。
年纪稍长的一脚踹在男孩膝盖处,男孩吃痛立时半跪到鹅石路上。众人旋即大笑起来。
“贱婢之子也敢去污皇后娘娘的眼!你还真把自己当小王爷了?”少年公子啐完作势去打男孩,男孩却抢先一步掌起自己嘴来,边扇边赔笑道:“不劳哥哥们驾,哥哥们金尊玉贵,仔细伤了手。”
少年公子们闻言果然作罢,只袖着手冷眼旁观。
噼啪声平白扰了楼夜清净,之恩知她不悦,忙从树后踱出,对着少年公子们行了个礼,“小王爷怎地还在此处?可不敢叫娘娘久等。”
之恩身披轻甲,虽是少年模样但极其持重,众人霎时没了底气,见完礼后匆匆往月门去了。
男孩见他们走了,起身拍了拍袍子,小声嘀咕道:“真是多事。”
之恩一把提溜住他衣领,气不打一处来,“我替你解了围,你还怪我多事?小孩,你也太不知好歹了吧。”
男孩轻蔑一笑,“皇后娘娘最恨不守时的人……罢了,我同你说这些干吗。”
原来他是故意将他们拖在此处的,小小年纪竟如此有心计,倒让人不敢小瞧。楼夜翻了个身,背对着树下之人,“你叫什么名字?”
“端王庶子,朗舒。”朗舒答得坦然,丝毫不以自己的身份为辱。
“这名字倒不配你。要叫我说,你该合了你父王的意,舒舒服服的做个闲散王爷,何苦来蹚浑水。”
“想必将军也听到了,我母亲乃王府贱婢,若想求得一世舒坦,就非得蹚这浑水不可。”
楼夜不由蹙眉,这孩子看起来不过十二三岁,抛却早熟早慧不说竟还管不住自己的嘴,实在不讨人喜欢。
她跃下树干,看也不看朗舒一眼,“之恩,随我去桃花蹊,免得姨母遭人蒙蔽,错罚了小王爷们。”
半日考较下来,高皇后不免郁郁。端王十四个儿子皆是中人之质,难当大任。马车内,高皇后叹声连连,楼夜不会安慰人,只好紧紧握着她的手。
两厢无言间,忽闻马嘶不止,之恩怒极的呵斥夹杂着马鞭声传来:“小儿放肆,胆敢拦驾!”
楼夜掀开车帘,只见朗舒捂着被鞭子抽烂的左肩膝行到仪驾前,用仅供车上人听到的声音道:“朗舒愿为君上分忧,自请羁祁。”
楼夜与高皇后对视一眼,面上皆露出讶异神色。
他们此来名为甄选嗣君,实则挑选质子。祁国野心昭昭,早就有吞并燕国之意。
楼夜向皇帝献计,从王府中收一养子入祁为质,假意臣服以谋几载太平,等到三五年后,新军操练有素再反水不迟。
此事机密,没想到竟被一舞夕小儿看穿了。
不待皇后降罪,楼夜便抢先下了旨:“来人啊,把这不知死活的东西拉下去杖责二十。”
朗舒被按在青石地上,板子雨点般落在孱弱的身躯上,他却感觉不到痛楚。他遥望绝尘而去的马车,回味着楼夜冰冷的言语,不禁浮出一丝笑来。
冲撞仪驾打死都不为过,而他只吃了二十板子,看来自己是赌赢了。
3
三日后,端王府果然接到入嗣御诏。朗舒被人从芜房抬到了雅间,他的十四个哥哥连天价地赶着巴结,连上药这样的事都抢着做。
五月初十是钦天监测定的吉日,燕帝由皇后扶着携了文武臣工于太庙告慰先祖。其时浓云滚滚,大旱月余的京都终于降下入夏以来的第一场雨。
十九岁的楼夜撑着伞,一路将朗舒送上神坛。那是他们一生中为数不多的一次并肩而行。
泼天水幕下,微微战栗的朗舒不动声色地牵住楼夜的手,仿佛只有这样才能为自己一片迷雾的前路抓住一些依靠。他白着唇问:“你会一直陪我走下去的对吗,阿夜?”
楼夜没有做声,只是紧紧回握了一下他的手。
朗舒跪于玉阶上,双手抚帝后衣裙触地,而后燕帝赐名“琮”,授亲王印信。抚帝后衣裙本为太子礼,加之璧圆象天,琮方象地,其间深意不言而喻。
都道皇帝隆恩,朗舒却再清楚不过,这一切不过是做给祁国看罢了。皇帝对他的恩宠愈浓,就愈能彰显燕国献质的诚意。
朗舒入祁前一天,楼夜奉旨赴河西操练新军。他站在墙头遥遥相送,久候在城外的内侍将一件天青色披风奉于楼夜。
披风袍角斜逸出一支略显笨拙的新绿枫枝。这绣样是朗舒亲自描的,枫枝也是朗舒亲手缝的,就连那天青色的布也是朗舒守着靛缸套染苏木红才得来的。
他自幼丧母,担着王子的身份长于下人堆里,缝缝补补的活倒也做得像样。
这份亲力亲为的临别礼物,既是为了答谢她将他起于微时,又是为了验证心中猜想。
平地风起,楼夜拈起披风一角,示意之恩为她披上。
落到朗舒眼里的就是这样一幕,英气勃发的少年郎正欺身替她绑好缎带,而后极自然地探手绕到她颈后,拢出被披风压着的青丝。楼夜赧然一笑,温柔了眉眼。
好一双璧玉佳人,无怪京都会传出二人的风月。朗舒攥紧拳,飞扬的天青披风与记忆里的人重合到一块。
朗舒八岁生辰那夜,他自母亲惨死的梦中醒转,迷瞪中发觉自己正身处一个全然陌生的所在。屋内无甚特别,就一把椅子,一张长案,还有满壁的书简。
一扇硕大的绢面屏风生生将屋子隔做两截,那人的剪影就映在绢面上,像一幅写意画。
他大着胆子问:“你是谁?”
那人嗤笑一声,给自己添了杯水,“临危不乱,不枉我将你掳来。”
他的声音刻意掩饰过,男女莫辨。
沉默片刻后,那人挑明身份,“我是陛下特使,奉命来送你一件生日礼物。”似是怕他不信,那人自屏风中递过一块缠龙令牌。
那时朗舒尚小,对皇权尚没什么概念,他只是好奇,那人竟会法术,能穿透绢面将令牌送过来?
他颠颠地趴过去看,才发现全不是自己想的那么回事,原来屏风上掏了个拳头大小的洞,洞上方糊了同色纱绢,不仔细瞧确然看不出破绽。
朗舒顿时玩心大起,试探着将手伸进洞去,未来得及欢喜,掌心就挨了重重一板子。那人古井无波的声音响起:“不知轻重。”
这是怪他放错重点了。朗舒只好背了手,敛容做出恭谨状。他看着屏风上那人淡然呷茶的影子,鬼使神差唤道:“影先生,陛下送我的礼物是什么?”
那人浮茶的手一顿,似在回味这个称谓,再出口时语气松快了些,“大燕江山。”
朗舒一脸茫然,大力拍了拍双颊,怔怔道:“我这是在发梦吧?”可脸上清晰的痛感提醒他这不是一个梦。
他生母身份卑贱,一夜承欢诞下他。他自小在下人堆里长大,没人把他当主子看。
他曾仗着几分血缘亲情试图融入哥哥们的游戏里,不料遭到唾弃和毒打。
母亲病逝前咳着血一直望着王妃们居住的菡萏轩,死不瞑目。他知她的不甘,向来母凭子贵,她也想像王妃踩着她的脸那样踩着别人做一回主子。
可惜,至死都不能了。
朗舒郑重伏地,稚气全脱,“谢主隆恩。”
从那之后,一到子时朗舒就会被蒙住双眼任人扛到这屋子里来。
刚开始时,影先生会同他讲些浅显的诗词策论,等到年岁渐长,每夜的功课便变成朝堂政局。影先生说,大燕不像表面上看起来这么太平,外有祁国虎视眈眈,内有皇后意图效法武后。
他的皇帝伯伯委实不好过。因着这层缘由,影先生对他格外严苛,稍有不如意便要打他手心。
虽被打得伤痕累累,朗舒也从未记恨过影先生,他只怪自己不争气。
如是过了五年。那夜,影先生嘱咐完翌日拦皇后仪驾的事后,黯然同他作别。朗舒知他使命已了,此次一见怕是永别。
他突地生出一股勇气来,竭力推开屏风,然而看到的只是一袭天青色背影,以及迅速笼到发顶的灰纱笠。是位女子。
影先生显是早料到他会有此举,拈起碟中毛豆弹灭屋内烛火,不给他一丝识破身份的机会。
朗舒颤着声音问:“我们何时才能再见面?”
不用隔着屏风,也不用隔着纱笠。
影先生抚了下他的脸,手上的厚茧让人踏实且安心,“等你坐稳大燕江山时。记得,在那之前不要相信任何人。”
4
朗舒入祁后,祁帝划了所荒僻院子给他,显见没把这个邻国质子放在心上。这些都是早就预料到的。
楼夜曾说,之所以选他为质就是看中了他的身世和经历。他当惯了奴才,能受得住清寒和白眼,要换做他的十四个哥哥,绝对撑不到新军操练完毕那一刻,如此,岂不是白费了主上的一番苦心。
凑巧的是这些话,影先生也同他讲过。
遵照楼夜的吩咐,朗舒在宅子里颓废了两年,两耳不闻窗外事,成日吟诗作画。等到祁帝安插在宅子周围的眼线撤去大半,他才开始出入风月场所,俨然像个纨绔。
花楼伎馆里,有酒有乐有女人,加上一副好性情,很容易就能交到朋友。先是落魄书生,再是名人雅士,层层引荐,不多时朗舒便能在雅集上同亲贵说上一两句话。
在东一耳朵,西一嘴巴打听来的信息里,朗舒拼凑出祁国的朝局。
与大燕不同,祁帝子息繁盛,几个尚算出息的皇子互相看不顺眼,各种明争暗斗只待上演夺嫡大戏。
朗舒斟酌良久,在与楼夜五年之期临近时,着人往掌管京畿防卫的五殿下府中递了块地黄。翌日,五殿下送了块当归作为回礼。
他助他夺得帝皇之位,他许他期满当归。至此,楼夜与朗舒布下的江山棋这才终于收官。
嘉宁三十七年六月初七,楼夜率领河西新军突袭燕祁边境,河西军势如破竹,不出两月连克祁国十二城。
外患尚未止息,内忧接踵而至。祁帝五子号令禁卫军兵围太和殿,轻易就取了祁帝首级,紧接着便是对反对势力的清算。
外边杀声震天的日子里,朗舒悠闲地坐在院子里习字,写的都是楼夜同他说过的话。她待他不算亲厚,为数不多的对话全是冰冷训诫之语。
但在掌心砥砺久了,慢慢也沾染上了暖意。
背后传来稳健的脚步声,他搁下笔,嘴角蕴起笑意,“阿夜,你来了。”
回应他的是横到脖子上的冷剑。
之恩的声音像来自九幽玄冥司,带着彻骨寒意,“将军被皇后急召回宫扶灵了,卑职奉命前来送殿下与先帝团聚。”
皇帝伯伯身子一向不大爽利,他本以为他可以撑到自己回燕,没想到这么快就去了。
朗舒眼前一黑,差点昏过去。当日看到她身披天青披风时,他就认定她是影先生。他虽识不出影先生的声音,但背影却一直烙印在心里。
清矍颀长,像极了楼夜。还有那满手的厚茧,也与入嗣那日温暖一握别无二致。
若她是陪伴了他五载,教导了他五载的影先生,又怎么会杀他呢?
是了,因着他先入为主的观念,所以一直刻意忽略了她的身份。她是大燕将军,也是皇后的外甥女。
身上流着一半高氏血液的人,又怎么可能替皇帝伯伯卖命呢。
廊檐下的白灯笼随风摇曳,梵音伴着袅袅檀烟缭绕于帝后梓宫周围。楼夜斜倚着棺椁席地而坐,仿佛被抽掉了主心骨。
姨母临死时的样子一直盘旋在她脑海,要强了一辈子的女人死死掐着大行皇帝枯瘦的手,落了个七窍流血的下场。
帝后之间的恩怨她再清楚不过,当年姨母被迫入宫,心上人惨遭屠戮,从此便恨毒了皇帝,誓要让这江山改姓为高。
她表面上与他恩爱有加,背地里培植母家势力,害他永绝子嗣。而他浸淫帝位数十年也不是个吃素的,他给她下了一味奇毒,又在每日饮食里掺了压制毒性的解药,一旦他薨逝,少了解药压制不出三日她便会毒发身亡。
她不害他,他便恕她,这是一个多情帝王对所爱之人能给的最大仁慈。
“他本该一早就杀了我,却纵容我犯下这许多动摇国本的事,可见情之一字委实害人。”
皇后看着楼夜身上那件旧得不辨颜色的枫枝披风,话锋一转,“夜儿,你是要继承姨母遗志的人,为王者,最忌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楼夜喏喏答了个是。
朗舒没有成为刀下冤魂。高皇后派之恩前去刺杀实则使的是个离间计,她要让朗舒明白他与楼夜生来便不是同路人。她没想过要他性命,因为他活着远比死了有用。
比起端王其余那些有母家支撑的儿子,他这样一个毫无依傍的庶子更好操控。更何况,朗舒一旦知道楼夜是皇后的人,必会极力打压。
为求保命,即使不愿,她也须得奋力反击。有高家策应,到时天下易主也不是什么难事。
姨母这局棋下得甚妙。
可再妙又有何用,她终归是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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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舒受了祁国和书后,由楼夜亲自迎回了国。遵着先帝遗诏,朗舒即位大统,楼夜则入主中宫。
大婚当夜,洞房内半分温存也无。楼夜施施然拜在朗舒脚边,请求恩典,“之恩与我自幼一起长大,情胜姐弟,望陛下赏他个御前行走的差事,也好全了臣妾的看护之心。”